作者系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“古今字資料庫建設及相關專題研究”首席專家、北京師范大學教授
漢字是自身能表情達意又能記錄語言的符號。當漢字記錄語言的時候,字符單位與語符單位并非一對一的固定關系,一個字可以記錄不同的詞,一個詞也可以用不同的字來記錄。這種同字異詞和同詞異字的現(xiàn)象,既為漢字的使用帶來方便,也為文本的閱讀帶來困難。特別是異時用字的變化,使得漢字漢語的對應關系錯綜復雜。異時用字變化的原因是多方面的,既與語言文字本身的變化有關,也與社會歷史文化的因素有關。用字變化可以反映不同時代的用字背景和用字習慣,因此不僅閱讀古書需要研究異時用字變化,描寫漢字發(fā)展史也需要研究異時用字變化。
古代學者的“古今字”觀念
古人早就注意到異時用字不同帶來的閱讀麻煩,并且在注釋古書中用“古字”“今字”或“古今字”等表述加以說明。如《周禮?夏官》:“諸侯之繅斿九就。”鄭玄注引鄭眾:“‘繅’當為‘藻’!墶,古字也,‘藻’,今字也,同物同音。”
古代學者提出“古今字”的目的是為了解讀文獻,通常用大家熟知的“今字”溝通功能相同而比較生僻的“古字”。如“故人不耐無樂,樂不耐無形,形而不為道,不耐無亂”。形,聲音動靜也。耐,古書能字也。后世變之,此獨存焉。
關于“古今字”的訓詁目的和用字實質,清代段玉裁有非常精準的認識。他的有關論述如下。
《經韻樓集?卷四》:“凡鄭言古今字者,非如《說文解字》謂古文籀篆之別,謂古今所用字不同!
《說文?亼部》“今”字注:“古今人用字不同,謂之古今字!
《說文?八部》“余”字注:“余、予古今字。凡言古今字者,主謂同音,而古用彼今用此,異字。若《禮經》古文用余一人,《禮記》用予一人!
《說文?言部》“誼”字注:“凡讀經傳者,不可不知古今字。古今無定時,周為古則漢為今,漢為古則晉宋為今,隨時異用者謂之古今字。”
可見古人所說的“古今字”是個訓詁學概念,屬于異時用字問題。凡是不同時代的文獻記錄同一詞項而使用了不同的字,都可以叫“古今字”。要點有三:一是“同物同音”,即音義相同,在文獻中記錄同一詞項;二是“文字不同”,使用一組不同的字符來記錄同一語言單位;三是使用時代有先后,先“古”后“今”,但“古今”相對無定時。
現(xiàn)代“古今字”研究的誤區(qū)
一是在“古今字”的性質上,把用字問題誤認為造字問題。如前所述,“古今字”是個學術史概念,指的是不同時代使用不同字符記錄同一詞項的用字現(xiàn)象?20世紀以來,大多數(shù)學者都把“古今字”看作造字現(xiàn)象,典型的說法如:“古今字是字形問題,有造字相承的關系。產生在前的稱古字,產生在后的稱今字。在造字時間上,古今字有先后之分,古今之別。古今字除了‘時’這種關系外,還有一個重要的特點,就是古字義項多,而今字只有古字多種意義中的一個,今字或分擔古字的引申義,或取代古字的本義。”這種認識的“古今字”也被叫作“分化字”。但實際上“分化字”是單方概念,“古今字”是組概念;“分化字”與“母字”之間音義有別,而“古字”與“今字”必須音義相同;“母字”在單個義項上可以跟“分化字”構成用字層面的“古今字”關系,但構成“古今字”關系的字組并不限于有造字相承關系的“母字”與“分化字”。所以把用字的“古今”關系看作造字的“分化”關系,既不合學理,也不合學史。
二是在“古今字”的材料上,把不同角度的歸屬誤當成概念糾葛!肮沤褡帧笔侵塾跁r代的先后對同詞異字現(xiàn)象的一種表述,它所適用的材料,換個角度也可以同時歸屬于別的關系。如“線”“綫”“線”,從使用的時代先后看,“線—綫”“線/綫—線”都可以稱為“古今字”;從字詞的形義關系看,則“線—綫”“綫—線”可以歸屬“異體字”;從筆畫的繁簡看,“綫—線”又屬于“繁簡字”。這種同一對象可以多屬的情況,是切換觀察角度造成的,并不違背思維邏輯,因為角度不同的類別屬于不同的平面,不同平面的概念原本沒有交叉糾纏的地方。“綫—線”可以分別歸屬“古今字”“異體字”“繁簡字”,并不意味著“古今字”包括“異體字”“繁簡字”,或者“古今字”跟“異體字”“繁簡字”彼此交叉。事實上,交叉的是材料(多屬),就這幾個概念而言,它們屬于不同的系統(tǒng),彼此之間并無瓜葛,因而無需作內涵和外延上的分辨,當然也不能彼此對立,將材料作是此則非彼的絕對劃分。遺憾的是,現(xiàn)代人對于“古今字”的研究,主要精力恰恰放在“古今字”跟“異體字”“通假字”“同源字”“繁簡字”等字際關系的辨析上,結果或包含,或交叉,或對立,材料與概念混同,越辨越亂。
三是在“古今字”的學史評價上,強人就己,誤設臧否。現(xiàn)代學者往往先入為主地把“古今字”看成“分化字”,并以此為檢驗是非的標準,結果常常出現(xiàn)不符合歷史事實的論斷。如段玉裁有時會把“古今字”的古字稱為“假借字”或把今字稱為“俗字”等,有人就從概念對立出發(fā),批評段氏混淆失誤,認為段既說某某是“古今字”,又說某是“假借字”某是“俗字”,自相矛盾。其實段玉裁是從不同角度來分析同組材料而已,說是“古今字”乃著眼于用字時代的先后,說是“假借字”或“俗字”則是進一步說明這個字的來源或屬性;這些概念所處層面不同,解釋目的不同,根本就不矛盾。
“古今字”研究的正確方向和學術價值
20世紀以來研究或涉及“古今字”材料的論著(含教材)在300種以上,單篇論文約250篇,內容多屬概念爭論和字例歸屬分辨,至今沒有對歷代注明和列舉的古今字材料進行全面匯總,也沒有對歷代學者有關古今字的學術觀點進行系統(tǒng)梳理,致使現(xiàn)代人在論述“古今字”問題時,或誤解歷史,或無顧歷史,把本來屬于不同時代的異字同用現(xiàn)象混淆于孳乳造字形成的文字增繁現(xiàn)象,并且陷于各種概念的辨析泥坑而無法自拔。這種以今律古想當然的學史研究誤區(qū)急需撥正。
研究學術史的最高原則是求真。首先要從“古今字”的學術事實出發(fā),在特定的歷史背景和學術環(huán)境中,準確理解古人的原意,這樣才能客觀評價“古今字”的學術史意義并發(fā)掘其現(xiàn)代研究價值。也只有還原歷史真相,才能弄清楚現(xiàn)代學者對“古今字”發(fā)生誤解的原因。
筆者主持的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“古今字資料庫建設及相關專題研究”正是基于這樣的思考進行的。通過對歷代注釋材料和列舉材料的全面搜集和辨析,提取到具有“古今”同用關系的字組1萬多組,建成“歷代注列古今字字組匯編”數(shù)據(jù)庫,圍繞“古今字字組”設置“字組關系”“語用實例”“注列原文”“相關考論”等參數(shù)。以此為基礎,對“古今字”學術史進行全面系統(tǒng)的梳理和研究。我們把“古今字”學術史分為四個階段敘述:唐以前、宋元明、清代、現(xiàn)代。唐以前的“古今字”以解讀文獻為目的,跟經籍的古今版本、經學的古今流派、語言的古今變化等交織雜糅,需要在材料上仔細甄別。宋、元、明時期,“古今字”不再限于具體文本的解讀,比較注重相關字組的類聚,以致常常把同一字符的不同形體也當作“古今字”看待。清代的“古今字”研究進入到學理高度,往往超脫解讀文獻的實用目的,有意識地關注不同時代的用字現(xiàn)象和同一詞項的用字行廢問題,F(xiàn)代的“古今字”研究基本上偏離了初衷,從用字范疇走向造字范疇,強調形體分化而產生新字的孳乳方式,甚至把沒有形體相承關系的用字差異排除在“古今字”之外。這樣的“古今字”其實不再是古人的“古今字”。
正本清源,還原真實,學術史料才有利用價值。匯編歷代注列“古今字”字組和系統(tǒng)描述“古今字”學術史,對現(xiàn)代學術的價值體現(xiàn)在兩方面。一是理論方面。有助于探求漢字職用演變規(guī)律和解釋漢字職用的各種現(xiàn)象,從而建立“漢字職用史”和“漢字職用學”。因為“古今字”反映了不同時代的用字面貌,漢字的職能和語詞的用字為什么會發(fā)生變化,變化的結果由哪些因素決定,漢字使用的基本規(guī)則和行廢規(guī)律,漢字職用的分布特點等,都需要歷史的描述和理論的闡發(fā)。二是應用方面。古代學者注列的古今字材料,以及對相關材料的考證和解說,有助于掃除古籍閱讀中的字詞障礙,這是“古今字”學說原始功能的延續(xù);漢字使用的普遍現(xiàn)象和個性特點也可以幫助整理古籍,包括版本斷代、古書改字和用字轉換等;“古今字”所溝通的字詞關系是大量的,理清每個字的記詞歷史和每個詞的用字歷史,使每個字符的形跟每個語符的音義建立符合實際的確定性聯(lián)系,字典詞書的編撰和修訂就有了豐富而堅實的材料依據(jù),所以“古今字”研究也是完善現(xiàn)代字典詞書的有效途徑。